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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晓明:永远怀念王老

发布日期:2020-04-12 20:14    来源: 世界社会主义研究公众号    作者:贺晓明
    编者按:2008年4月11日,时任中央政治局常委、国家副主席的习近平在纪念王震同志诞辰100周年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指出:“王震同志历经各种考验,始终表现出共产党人探索真理的勇气、忠贞不渝的信仰和高瞻远瞩的眼光。他坚信马克思主义是科学真理,坚信共产主义是人类最美好的理想,坚信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一定能取得成功。”我们转发贺晓明大姐的这篇文章,就是和大家共同缅怀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为中国革命立下过赫赫战功的王震将军。
    1993年3月20日这是我和王老最后告别的日子,八宝山来的人很多很多。当死亡把他从我们身边带走,我觉得我和很远很远的过去,所联系的那条己经十分跪弱的纽带所剩无几了。肝胆撕裂的悲伤,锥心的痛苦。天下就是有这么多不能接受,又不能不接受的事实,他离开了我们。
    王老在鲜花丛中安详地躺着,身上覆盖着党旗,仪仗队的军官在护灵。天安门广场下了半旗,《人民日报》头版头条的讣告、中央电视台的头条新闻——王震同志逝世。
    我站在花丛边透过满眼的泪水凝视着你。没想到最后一别竟是这样。为什么您不能站起来了?您说话呀王老,睁开眼睛再看看我们。这一切都不可能了,他安祥地躺在那里,脸上露出从来没有的平静。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消失了。尽管诀别的伤痛难忍,我还是要说声安息吧!您太累了太累了!好像和他紧握的双手,从我这一边轻轻的松开了……
    最早的记忆里,我是在6岁半的时候第一次见到王老。那是在1953年,我还没有上学,爸爸来北京开会。我这个川娃子闹着想见毛主席就这么从重庆跟着来了。那时我们住在景山前街一所有着绿色大铁门的院子里。
    爸爸的客人特别多,有一次在家里请很多人吃饭,来的人说话嗓门一个比一个大,他们跟爸爸很随便也经常开玩笑,总之我记得特别热闹。这些客人当中有一位叔叔长圆脸、浓眉大眼,笑起来满嘴的牙都呲着,爱出怪相、好动,非常活跃。酒足饭饱大家都离开了饭桌,这位叔叔还叫嚷着没吃饱,又要了一碗西红柿鸡蛋汤面,一个人在桌上又吃了起来。他吃得那么有滋有味、满脸大汗,把衣服都脱了。以后长大懂事了,我才知道那次来我家吃饭的都是开国元勋都是英雄。那位大口喝酒,大碗吃面,大声说笑的叔叔就是王老。
    十年动乱开始大字报满天飞,马路消息比中央文件还快。一天中午回家吃饭时,我拿出一张“造反派”在街头撒发的传单告诉爸爸:“这是王震叔叔自己写的大字报。”爸爸很感兴趣地对我说:“讲讲他都写了些什么?”我把标题先念给他听——《我的一张反攻大字报》。“什么?他的什么大字报?”我又重复了一遍,爸爸笑了,“这个王震”。每次提到王震叔叔爸爸总是那么高兴。接着我把大字报的内容给他读了读。大字报里还有一些不会写的字,划了一个方框放在字里行间。爸爸听完以后大有感触:“事情不大处境不好,连秘书都不帮他。”爸爸的话里透着担心。我觉得“反攻”两个字有性格,是王震叔叔的作品。
    林彪猖狂那么多年,1971年9月13日摔死在蒙古这是天意,这是他残酷迫害老干部的报应,老天开眼了。妈妈回到北京和我们暂时住在新疆办事处,妈妈见到的第一位老同志就是王老。那一天王老带着他的小孙女到新疆办事处来,无意间听到妈妈住在后小楼,就马上过来看她。经过十年浩劫没有什么失而可复得,家园未归而愤怒悲伤全都无处可讲。见到王老觉得又回到了和爸爸一起生活的那个时代,又不完全一样。在苦难中回忆幸福的往事是件太残酷的事情。王老紧紧握着妈妈的手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坚持下去,把贺龙的孩子孙子带好,这是你的责任。”从那以后王老和王妈妈逢年过节经常让四海大哥和安焱大姐来看望妈妈。
    不久听说人大会堂小礼堂给老干部学习班放电影,出了这么一件让人高兴的事情。不知是有人特意安排还是天赐良机,放影的是《洪湖赤卫队》,当时爸爸并没有平反,还不是同志。电影看完灯亮了,大家并没有散场的意思,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一下心情。这时候王震、廖承志、谭震林三位老人起立鼓掌,还对四面的人喊道:“好电影,这是部好电影!”在他们的带动下,全场热烈鼓起掌来。这种正义善良的宣泄一定非常痛快。人们老说“公理在人间”,其实,公理不会自己来到人间,若没有人来争取和捍卫,公理也不会在人间久留。
    以后王老又多次在会议上提出要给爸爸平反的问题。因为“四人帮”还在台上,给爸爸平反昭雪阻力很大。人都被他们害死了,污泥浊水一时洗刷不掉还留有尾巴,受爸爸牵连的那么多好人功臣也得不到彻底平反。“四人帮”倒台,终于才能纠正爸爸“因病医治无效病故”,而向世人说出真相“被迫害致死”;纠正“审查是必要的”,真相是爸爸遭到了林彪、“四人帮”非人的残酷的迫害。这个事实就是1980年11月2日共和国对两个反革命集团起诉状第十三条,爸爸才有彻底平反的文件。
    我在爸爸传记组工作的时候和王老接触很多,听他讲了不少从前的故事。有一次王老和我谈起抗日战争120师的历史。王老兴致很髙非常健谈,一会儿是晋西北,一会儿是南泥湾,一会儿又讲南下北返。提起保卫延安三战三捷他更是高兴,湖南浏阳腔里有时还带着几句陕北味。突然,他不出声了,看着我,我觉得好奇怪,也看着他。这种话题一开闸是很难收住的。为什么他不往下讲了呢?
    “有一件事我不该在那封信上签字。当时通信员骑马一走我就后悔了。”什么事情我清楚,王老突然提起,这令我感到突然,因为这些话他原本是该对爸爸讲的。
    “事情都过去了不要再提啦。”我只好这么对王老说。
    “事情是过去了,如果没有签这个字不就更好吗?!”
    我能说什么呢?从这以后他又两次提到这件事。这是对故人的怀念……我敬佩他,我觉得和王老更加亲近了。
    1979年,妈妈在写《向党和人民的报告》。初稿完成以后分送有关单位和不少老同志征求意见。王老的稿子退回来以后,我看见他亲笔作的眉批脚注密密麻麻。有的是对文字的修改,有的是对问题提法的意见,还有一些段落是他以作者的口气加写的。从那时候开始到1984年他为《贺龙年谱》作序,很多工作都是在王老直接指示、支持、关怀下完成的。时隔多年回首往事,没有王老就没有《贺龙年谱》。完成这样一部著作的艰辛,言语难以表达!
    记得我第一次带着稿子走进王老办公室的情景,唐秘书在门口对我说:“快进去吧,王老在等你。”王老的办公室不大,靠园子的一侧是窗户。窗户对面全都是书架。对着门的方向是一张大办公桌。桌前摆着两个沙发,沙发中间的茶几上摆着水壶、笔筒、茶杯和王老随手看的一些文件、书籍,非常简单朴素。
    王老坐在沙发里,面前的活动小桌上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西红柿面条。他边吃边对我说“来你先谈谈。”我向王老汇报《贺龙年谱》的写作情况。他听得很专心,面条吃完就伸手向我要稿子。他戴上眼镜手里拿着一支红蓝铅笔看了起来。这份稿子是大五百字的,一份就有几百页,抱在他膝上的那份稿子估计也有几斤沉,太重了。
    “你去把李秘书叫来。”李秘书来后,王老对他说“你来念,我们听”。王老边听边改有时候停下来还要讲几句,就这样工作了一上午。以后这样的情况很多,有时候他还请一些专家来一起听听,请他们提意见。
    这部书终于写完了,我感觉轻松了很多。去找老王题书名。到了他那里,看见警卫班的人在往外搬反光板和照相机,像是刚刚照过相。我推门进去。
    “王老,昨晚电视新闻上看见你穿一套西服很精神。”我说。
    他听了很高兴,“是吗?年轻不少吧。”
    “那你今天怎么不穿,又换中山装了?”
    “今天精神好,要照一张去八宝山的通行证。”是顽笑又那么认真,总之他那天情绪很好。
    “王老,书已经定稿,给写个书名吧。”
    “好!拿纸来!”
    唐秘书在一旁早就给准备好了。王老是写颜体字的,他走到桌边拿起毛笔在砚台里掭了掭,非常流畅地写下了“贺龙年谱”四个大字。
    “王老,你经常练字吧?”我问他。
    “我哪有时间写字。”
    “除了工作,王老还有个计划,要把他过去战斗工作过的地方都看一看。今年是东北,明年是新疆。”唐秘书说。
    “这个计划需要时间,很辛苦。”王老说。
    “王老考虑过了,这是他一个心愿。”唐秘书说。
    “怪不得你们外出那么多呢。王老你身体能行吗?”我问。
    “哪里青山不埋忠骨,走到哪算到哪儿吧。”王老回答。
    在王老的一生中,长征永远就没有停止过。前辈这种话都说出来了,做晚辈的还有什么可说的。哪里青山不埋忠骨!沿着他们的道路坚定不移地往前走,走到哪里算哪里,走到哪一天就算哪一天!
我还接到过李秘书这样一个电活。“晓明,王老准备去延安,征求你妈妈的意见,她愿不愿意一齐去。最近她身体情况怎么样?还有请你妈妈考虑一下,还请一些什么人一道去合适。”
    妈妈听到这个消息非常高兴,马上收拾东西要出发,好像几十年没回过娘家一样。后来因为王老临时有变化这个计划取消了,真是太遗憾。我想王老类似这样未完成的计划还有很多……如果说追求人生的价值,我想王老那一代人是充分发挥了他们人生价值,是一代天骄啊!
    1984年,王老创办了“中、小、幼教师基金会”,向海内外募资,改善教员的福利,创造更好的教学环境和条件。王老多次讲过,教育是治国兴国的大事,是直接影响国家发展的根本。他发动很多老同志和社会名人来参加这项工作,妈妈是王老的特邀理事。
    1991年冬,妈妈到深圳,通过深圳市政府、市委向大企业集资。3月,王老到深圳以后接见了企业代表,听取了他们的工作汇报,并对他们的捐款表示感谢。当时王老的身体不好,体力很差了。我从门口扶着他回房间。王老问我“你看我走的怎么样?我说“很好,和从前一样。”其实王老那时已经十分消瘦,他穿的那双皮鞋显得很大。虽然有我扶着他走,他还是尽量挺直腰板不依靠外力。他这一辈子要强,年老病重每天还在超负荷工作。
    抗日战争的时候,王老曾是八路军120师359旅旅长,赫赫有名的战将。由他来做中日友好协会的会长,开展中日友好往来工作,是再合适不过的。王老也付出了巨大的辛劳。
    听王兵大哥讲王老的趣事那简直是一种享受。王老去日本访问,其中有一个活动,到战败日军军人家里作客。战败的军官带领全家在门口跪迎,除了王老,谁也做不到这样。王老去参观日本的一个农业展览,他看见那里有优良种子,顺手就抓了一把带回国内。这也是除王老莫属的事情。王老在做中央党校校长的时候,学校需要电教设备,王老直接让索尼公司赞助。王老的故事太多了。
    有一次我看见他的桌子上摆着十几把伞,说是送日本朋友的礼品,请王老定一下。他对我说“这是湖南的湘飞伞”。这十几把当中有的是白伞,有的已经画了画、上了油,很漂亮。他的护士医生都喜欢,“王老给我们一把吧”。“拿吧,选漂亮的。”王老看我没动,就对我说:“你也去挑一把。”“我要这一把。”“你怎么要这么一把素的呢?”我撑开白纸伞送给王老。“王老请在上面写几个字留念吧!”“好!去拿笔来。”王老非常赞成我这个提意,挥笔写下几个字“贺龙同志家乡的伞”“红军长征用过的伞”。这是王老送给我最珍贵的礼物,永久的纪念。
    我最后一次去看王老是在苏联解体以后。他坐在沙发里皱着眉,心绪不好。苏联解体震惊了世界各个角落。王老很自然地问到我的看法,我对他说“从我们国家我们党几十年的历史来看,遭受围攻、侵略、被孤立不是第一次。用老百姓的话讲要穷横。全世界有50亿人口,中国就占到10几亿,还不包括在海外的华侨、外籍华人。如果有人想限制我们,最后到底谁把谁限制了不好说。如果说动武,我们和美国、苏联、日本都打过,八国联军来了都不行。”我知道他担心的是我们的下一代。“王老,对下一代您也应该放心。我儿子16岁,他说叶利钦还不如萨达姆。”“他是这么说的?”王老听了稍微高兴一点,脸上的阴云也像晴了一些。看着王老满头银发和越来越深的皱纹,岁月的风霜在他脸上留下的痕迹太深了。老将军生命不止,还在征战,我的心沉甸甸的。
    春节接到李秘书电话,代表王老给全家拜年,恭贺新春,万事如意。我在电话里也给王老全家拜年。祝他身体早日康复!而王老从春节以后身体一直不好。
    3月10日接到妈妈电话说王老病重让我到广州去看他。11日赶到广州,医生已经不让探视。我问安焱大姐王老住房的窗户是哪一扇?我顺着安焱指的方向望去,房间里的灯光昏暗,没想到这就是诀别。
    12日晚间新闻第一条哀乐声传出,我的心凉了,眼泪哗哗的就下来了。看着王老穿中山服面带笑容的遗像,我不能接受这个实事!我首先想到妈妈。电话打过去,她那边己经失声痛哭。“妈妈你身边有人吗?”“没有。”“你要节哀,要克制点。”“你马上给王妈妈打电话,向她致哀,请王妈妈保重身体!”我接通李秘书的电话。“喂……”多年来,多少次电话上的交流,我们彼此辩认对方声音的准确率很高,但这一次我们谁都说不出话来,各自拿着电话嚎哭。我费了很大劲儿才把该说的话说完。
    13日赶回家陪妈妈去王老家。多么熟悉的客厅已经布置成灵堂,墙上悬挂着王老的遗像,黑纱轻遮,四周摆满了长青松柏。这是王老和王妈妈做金婚纪念日的地方。记得当时最精采的高潮是孙子们给爷爷送锦旗,上面四个字“最佳爷爷”。长孙女致词“爷爷是最好最好的爷爷”。我们听了都很感动,王老也动了情。这真是一个幸福的家庭。现在人去楼空,只有那个面带笑容的相片望着我们。人们都说这张相片选得好,王老把微笑留在了人间。
(最佳爷爷称号)
    3月20日上午去八宝山和王老的遗体告别。下午两点去八宝山,在路上得知火化提前1小时,到处塞车怕是赶不上了。这短短几十公里,好像把我们隔在了万水千山之外。从二、六军团会师到现在,两代人上下半个多世纪的友情,最后送别我们一定要赶上!飞奔急驰赶到八宝山礼堂,却听到喊“起灵”,接着是两个孙女哭喊爷爷。礼堂里人很多,这声音刺透了每个人的心。大家跟在王老的灵柩后面走着,我们也只能最后再送王老这一程了。大家轮流去行最后一个礼。我看着王老安详地躺在那里,我深深地给他鞠了一躬,眼泪夺眶而出,摔在地上粉碎,就像心一样。我又鞠了一躬,替我过去的一位同事。
    头天晚上我们通电话。她问我:“为王老的葬礼回来的?”她让我替她在灵前鞠一躬。她告诉我:“今天他们请客吃饭没叫我。”我问:“为什么呢?”她说:“一堆年青人请客吃饭,为又死了一个老家伙。”
    林子大了真是什么鸟都有,这不是美德是缺大德。王老是打天下的功臣,十年动乱中粉碎两个反革命集团再立新功。天下太平不了,哪会有改革开放!恨王老的人不少,土豪劣绅资本家,国民党反动派,日本鬼子……那堆年青人归到哪一类呢?他们为什么对“老家伙”这么恨呢?中国那句老话“吃水不忘挖井人”还在吗?国家的教育真该注意是在培养接班人还是掘墓人?!玩世不恭不是潇洒,王老这一辈子才是潇潇洒洒走了一会。
    王老成了历史人物,而我的思念却永远没有停止。一天夜里在梦中,我看见他穿着那套深黑灰色的中山装,手扶着那根拐棍站在我面前。银白色的头发整整齐,苍白的面容没有多少血色,皱纹很多,脸上没有表情地看着我。我懂得那目光的意思——是疲劳,是太累了。我扶他慢慢躺下休息,帮他按摩腿和脚让他松驰下来。我们又像往常那样在说话。“请告诉我爸爸,我很好。”他的眼神告诉我他听见了。“王老,好人总会和好人永远在一起的,等着我们吧。”我看见他鼻子一酸眼睛红了。难道这才是最后的诀别?我向他走过去,他把手搭在我的肩上,我扶着他的腰。我能感觉到他胳膊的重量和瘦骨嶙峋的身体。我们迎着夕阳下山去,前面是一片光明,脚下有白云和青草。
    我哭醒了。我为什么要醒呢!王老我知道您一定是来过了。
    4月6日,在中央电视台新闻上看见,在飞机上,王妈妈一家人合着花瓣把王老的骨灰撒在天山的镜头。白云花瓣伴随着王老,慢慢飘落在白雪皑皑的冰雪天山。让我们的思念和王老一起永远留在天山吧。(2020年4月10日夜,贺晓明